曾在天涯

别怕(楼诚短篇)


明楼把十岁的阿诚带离那间弄堂里的屋子时,桂姨还怔在门口。阿诚见到桂姨,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明楼牵着阿诚的手,也不停下,像没看见桂姨一样从她身边走过:“阿诚,别怕,这个地方已经跟你没关系了,我现在带你回家。”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阿诚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却无法入睡。他心里有一种恐惧,说不上是怕什么,但就是怕。以前他怕的时候就躲到墙角,靠着个东西的感觉让他觉得安心。可他现在觉得有个更想依靠的东西。
他下了楼,走到明楼房间的门口,靠着门坐下来。他不敢进去打扰明楼,但他觉得即便是明楼房间的门,都带着一种可以依靠的温柔。
明楼睡得晚,学习到了半夜才去洗漱准备睡觉。他去开门,门外什么东西突然“蹭”地一下跳起来,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阿诚。
明楼借着房间里的光看着阿诚欲语还休的眼睛,问:“睡不着?”
“嗯。”阿诚回答,愣了一会儿,又下定决心一般地补充:“我怕。”
明楼牵起阿诚的手,把他带回二楼的房间,看着他睡下,才说:“阿诚,你要知道,你有这样的今天和未来,都不是因为有我帮你,而是因为你足够坚强。过去的岁月是你自己走过来的,你既然有走过来的能力,又还需要怕什么呢?你是男子汉,有再多困难都一定能克服,更何况,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好睡吧,晚安。”说完,明楼便转身走出了房间。

阿诚第一天上学,明楼把他送到校门口。看着同龄人雀跃地走进学校,阿诚却有些挪不动步。他几乎没有和同龄人相处的经历,此时有些手足无措。
明楼轻轻拍了拍阿诚的后背:“你很聪明,自然不会比任何人差。你的小伙伴也都是很友善的,他们不会欺负你。去吧,好好跟他们玩儿。”

虽然学校里的孩子大多数都很友好,但男孩子间的小矛盾也在所难免。
那日阿诚和明台一同放学回家,路上与几个男生起了争执。阿诚本打算不予理睬,怎料明台平时在家虽习惯和阿诚吵吵闹闹,但在外头见有人骂自己哥哥,却义愤填膺地冲上去。阿诚上前想把明台拉回来,却经不住那几个男生的死缠烂打,竟是几个人缠斗在一起。等一场架打完,阿诚和明台俱是鼻青脸肿。阿诚觉得自己没能保护好明台实在是无能,想着大姐疼明台的样子,不由得心下又内疚又害怕。于是把明台送回家后,便一人“离家出走”。
天色渐黑,阿诚在街上游走,脑子一片空白,心里慌乱,却不知自己来来回回走着却始终是绕着明公馆打转。
直到他于昏黄的路灯下看见匆匆而来的明楼。
明楼走到阿诚跟前,一言不发,其实是他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明楼蹲下身,背光看着阿诚脸上的阴影,幽幽地问:“你在怕什么?”
他知道他在怕什么,所以这是个反问句,不是疑问句,也不需要回答。
明楼和阿诚并排往回走,走到半路,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下阿诚的后脑勺:“跟大哥大姐玩儿离家出走,你脑子是被糊住了吧。”

明氏企业名下的一家百货开业,明镜明楼带着明台和阿诚去参加开业典礼。
明台天性爱玩,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好不欢喜,跟所有人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阿诚却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看见这么多人就想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明楼知道阿诚的恐惧,却偏似要与他作对一般,领着他四处转悠。
阿诚实在紧张得不行,轻轻唤道:“大哥。”
明楼转头看阿诚,见他眼里尽是委屈,像受了什么折磨一般。
明楼转身走到阿诚身后,将手放在他的背上:“阿诚,把背挺直了。记住,在这世上,只要你站直了,就没有人能让你弯腰,只要你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就没有人敢笑你。咱们明家人,谁都不用怕。”
阿诚感觉到背上那只手透过来的温热,混合着明楼的这段话,令他心里一荡。
明楼也不管阿诚做何反应,径自将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推到一对身着礼服的夫妇面前,一段寒暄过后,介绍道:“这是我二弟,明诚。”阿诚心下紧张得很,表情也十分僵硬,但他毕竟聪慧,便学着明楼的样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叔叔,阿姨好。”
那对夫妇看出了阿诚的窘迫,但也不点明,笑着拍拍阿诚的头。
他们走远后,明楼低头看一脸如释重负的阿诚:“看吧,也没什么难的嘛。别人都是很好的,对你也很好。咱们再多去交几个朋友怎么样?”
听了这话,阿诚的心不由地又有几分紧张,但也含着几分自豪和期待。为了明楼的赞许,为了能够和别人平等地交流,为了这个世界的善意。

汪曼春事件后,明镜打算送明楼去法国。她本来也想把阿诚一起打包送过去,可又觉得阿诚年纪还小,性格又内向,担心他出国适应不了。
明楼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让明镜无需纠结,他可以去试探试探阿诚。
阿诚心里其实是想去法国的,一方面他读了几年书,对外面的世界颇有些好奇,一方面也是想跟着明楼。但他不敢跟明镜提,他觉得明家供他读书他已十分满足,本不该奢求别的。
所以知道明楼要出国的那天晚上,阿诚很郁闷,吃完饭便回了房间,拿出书来却又读不进去,手指拨着书页,脑子里乱成一团。
明楼进屋时,倒一点不奇怪阿诚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坐到阿诚床边,直截了当地问:“阿诚,你想跟我一起去法国吗?”
阿诚盯着明楼,揣测着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隔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答:“想。”
“想,为什么不跟我和大姐说?”
阿诚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好在明楼也没想让他回答,只是说:“你自己去和大姐说。”
“我……”阿诚有些犹豫。他突然发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向明镜提要求。以前他偶尔会和明楼表达自己的愿望,但面对明镜,他向来是你给我我就收着,你不给我也不会去要的态度。
“去吧,别怕,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明楼催促。
阿诚站起身,鼓起勇气走向明镜的房间。
明镜听到阿诚说想去法国时十分高兴,当即应了下来,那惊喜的态度倒是把阿诚吓了一跳。
回到房间,阿诚见明楼还待在那儿,便汇报了一下整个过程。
明楼听完对阿诚笑:“所以嘛,你有什么想要的就去说去做,要不别人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凡事得靠自己争取。再说了,大姐也想你好,怎么可能不让你去?”
不过,直到几年之后的某一天,当明楼在贵婉家看到阿诚时,他突然有些后悔。
那个晚上,他应该再跟阿诚说一句,有想干的事,还是要先跟家人说一说再干,好让我们在你还没走“错”路之前把你拉回来。

从伏龙芝回到法国,阿诚第一次执行暗杀的任务。
他杀了人之后回到租的房子,见明楼还在优哉游哉地看报纸,突然有种时空错位的奇怪感觉。
两人一起吃饭时,明楼仔细地观察着阿诚。
第一次杀人,阿诚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有些沉默,吃饭时表情有些僵硬。但明楼知道,这个反应对于阿诚来说已经算是很大的反应了。
阿诚的善良和决绝都是极端的,因此他心里现在一定在天人交战。
明楼貌似随意地拿起一瓶其实早就备好了的伏特加,倒了一杯递给阿诚。他想这饮料应当能唤起青年人一些热血的回忆。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不回头地走下去。只要你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对的,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第一次戴上伪装,和敌人虚与委蛇,阿诚是心虚的。
这样的周旋丝毫不亚于战场,任何一个用词的错误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容不得一分错。
由于幼年的经历,阿诚一直不喜言辞。虽然后来明家的教育使他重建了自信,到了法国之后,开放的气氛又使他开朗了不少。但毕竟仍是年轻人,阅历不多,平时与人打交道还没什么,真要上了“战场”,还是怯的。
出发之前,阿诚尚有些犹豫,眼睛便盯着站在窗前眺望的明楼。
明楼转身,看见阿诚水汪汪的眼睛,带了求助的神情。
明楼走到他跟前:“阿诚,以前是我低估了你。我早该料到无论你在国内还是国外,都终究会走上这条路,因为无论在哪儿,中国的万里河山都已经在你的这里了。”说着明楼指了指阿诚心脏的位置。“就凭这一点,你就一定不会输,因为你的身后是我们的中国。”
阿诚看进明楼的眼睛,那里面有自己,也有那河山。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明楼轻笑:“放心好了,你大哥会随便让你去冒险吗?我让你去做,是因为我知道你已经足够优秀,我相信你可以完好无损地回来。”

1944年,抗战进入了最艰苦卓绝的阶段。
为了一次物资转运的任务,明楼把阿诚派往了北平。
任务艰险,两人心照不宣。只是多年的刀尖舔血,让他们对危险都有了抵抗力。
阿诚收拾好箱子,准备走出明楼的书房。
“阿诚……”
阿诚回转身,见明楼立在窗前,阳光照见他有些担心的表情。
“大哥,没事儿,我不怕。”
一个特工最要命的缺点就是胆怯。所以他告诉明楼他的无所畏惧,他的所向披靡。
明楼点点头,眼底留下阿诚转身离去时飘起的衣摆。
不久之后,明楼也去了趟北平。
他去看被阿诚亲手炸成一片废墟的工厂。
阿诚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天地间该是有回响的。那是他顶天立地的阿诚。
军人殉国,魂佑疆土。
明楼突然间想起他们分别的那天,阿诚跟他说,“我不怕”。
从“我怕”到“我不怕”,中间隔了二十年的岁月。
他回望这岁月,看见那孩子明净坦诚的笑脸,看见自己最幸福的时光,看见中国的锦绣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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