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楼诚】杨梅·雪

明楼抬头看了一眼那幅褪了色的《家园》。傍晚的余晖斜斜照在画上,跟四十年前一模一样。

四十年前,他说他要一个人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人,连阿诚也不要。

所以四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对阿诚说,你走吧。

明公馆灯火璀璨,把阿诚的难过照得一览无余。

“大哥。”阿诚轻轻唤。就像十几年前他刚踏进这间屋子时一样。

“你走吧,”明楼重复了一遍,“明家不需要你了。”

阿诚知道这一天会来,从十几年前走进这座房子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并且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

是明楼把他带回来的,现在明楼让他走,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没有立场拒绝。

“大哥,你要赶我走吗?”阿诚还是问了一句。他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自己被赶走的时候会是什么场景,却没想到,是这样的云淡风轻。

明楼没有重复第三遍。但阿诚明白了。他跟了这个人十几年。

阿诚求助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明镜和明台。

明镜低着头,沉默不语。

“大姐。”阿诚又唤。他一直都很清楚,虽然平日里和明镜并不算亲近,但明镜是不会赶他走的。他只要轻轻唤一声,姐姐就会来抱抱他。

可是这次没有。明镜别过了脸。

于是阿诚不忍心了,他怕把大姐逼哭。

沉默片刻,阿诚终于后退了一步,向明镜和明楼分别鞠了一躬:“大姐,大哥,那我走了。明家的养育之恩,阿诚来世再报。”

然后他转头看向已经快把沙发抠出一个洞的明台:“小少爷,照顾好大哥大姐还有你自己,再见。”

话音落下,明公馆寂静得像是可以听见往昔岁月的回音。

阿诚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冬天的上海落了许多年来的第一场雪。


再相见时仅仅是两个月后。

明楼不知道他们居然还会有重逢的一天。

但是阿诚知道,他在离开的那一天就知道。

“我让你走,你怎么还敢回来?”明楼的怒气足以消融那场经久不化的雪。

“对不起,大哥。”阿诚用尽了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不多,但是细水长流。

明楼抱着阿诚,徒劳地想留住他身上的温度。

“我知道这场劫难明家是躲不掉的,但我想保住你。你是我们家唯一可以置身事外的人。”

阿诚没有说话,他没有力气说了。他把最后的力气都用来看明楼。

明楼因愤怒而变得凌厉的眼神让他想起几年前巴黎的那个夜晚。

烟缸的鲜血仿若就在眼前,和自己的血汇成一片。

“到头来你却是唯一一个我保不住的。”明楼的声音悲痛欲绝。

阿诚盯着明楼的眼睛,明楼就明白了。这个人跟了他十几年。

阿诚想说,他愿意。

愿意为了明家,千千万万遍。


阿诚来到明家后第一次回苏州,是在一个春天。

桥边红药,荠麦青青。他走在明楼身边,欢喜都露在脸上。

阿诚看风景看得入迷,他从前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

“喜欢吗?”明楼问他。

“喜欢。”阿诚答。你的家,我怎么会不喜欢?

明楼笑了笑,指着路边的一棵树:“看,这是杨梅树,等暑假回来的时候,就可以摘杨梅吃了。”

阿诚仰头看那树:“杨梅是什么样的?”他还没吃过。

“下次回来你吃就知道了。”明楼说。

阿诚突然想问明楼会不会爬树。但他不敢问,他觉得明楼一定看不起爬树这种行为。

但那是他曾经的求生之道。以前桂姨要打他的时候,有时候运气好,他能逃出家门,然后匆忙找一棵树爬上去。虽然这并不是长远之计,因为他不可能永远待在树上。等下来之后,他会得到更狠的一顿打。但他不在乎,因为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看桂姨,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强大到什么都不用怕。

阿诚现在确实是什么都不怕了,除了怕明楼生气。

所以他最终也没有问明楼会不会爬树。


不过阿诚没想到,等后来暑假再回苏州的时候,明楼却真的爬了树。他的大哥在树上摘了一串杨梅下来递给他。

明镜远远看着差点惊叫出来,她责怪明楼不知道危险。

明楼笑笑,说刚摘下来的杨梅最新鲜。

阿诚咬了一口杨梅,紫红色的汁流出来,滴在了衣服上,漾开,像是中枪后的一朵血花。

他有些慌,想擦去那杨梅汁,却擦不掉。

明楼安慰道:“不打紧,回去洗洗就干净了。”

于是,在那个冰雪都不愿化去的冬天,阿诚看着自己身上汩汩冒血的弹孔,攒起最后的力气,对明楼说:“杨梅汁,洗洗就干净了。”


关于那个春天的苏州之行明楼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有点印象,但是支离破碎。

他记得那次回去是因为清明,他和大姐明台要去祠堂祭祖。

祭祖之前,他把阿诚交给张妈,让张妈带阿诚去玩。祭完祖他去找阿诚,发现俩人在水塘边。

明楼走上前,阿诚回过头,见是明楼,非常高兴。

“大哥,你看。”阿诚说着往水里掷了一块石头。

石头在水面上欢快地往前蹦。

明楼笑了:“真厉害。”

“这孩子学东西快。”张妈夸道。

明楼毫不意外,他知道他的阿诚有多聪明。

但是他不知道阿诚在看到滴在衣服上的杨梅汁时联想到了血,就像他不知道阿诚在那场枪战里中枪后为什么要跟他说杨梅汁的事儿。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他庆幸自己还有机会问阿诚。

他问阿诚:“你当时是怎么挺过来的?你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阿诚开玩笑地说:“因为你说过杨梅汁能洗干净啊。”

明楼对这个答案十分无语。

阿诚没有告诉明楼,他能活下来,是因为害怕如果自己死了,以后就再没别人能这样义无反顾地守卫明家了。


阿诚也没有告诉明楼,他活下来的代价有多么大。

子弹打到了脊椎附近,位置太凶险,取不出来。阿诚带着一颗子弹活了这些年,痛了这些年。

痛的时候他就想明楼。从海峡的此岸想到海峡的彼岸。

那年在一片仓皇中,阿诚没有告别就登上了飞机。

远赴千里,他什么都没有带,除了一个任务和一颗子弹。

他以为别离只是几年的事情,没想到,却几乎成了一辈子。

经历了背叛,逃亡,幻灭。流离年华的梦中,明公馆灯火依旧,他走进门,大哥大姐和明台都在等他。醒来的时候,暗夜里陪着他的却只有身体里的那颗子弹。

阿诚甚至开始怀疑那年那场枪战就是他的宿命,为了在他身体里留下一颗子弹,让他疼痛却勇敢。


其实明楼知道阿诚的痛苦。只是他假装不知道,因为阿诚不想让他知道。

但是当明楼得知阿诚飞去了海峡那头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诚的子弹。

明楼带着这样的担心活了三十年。三十年的风风雨雨里,他刻意避免自己去想那颗子弹,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想的时候,阿诚就会疼。

在那三十年里,上海又下了很多次雪。明楼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似乎总能看见阿诚的背影。很多年来明楼都没有想清楚,阿诚远去的背影和滴在自己怀里的鲜血,哪个让他更心痛。

后来明楼就不想了,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离别之前,阿诚已经把他一生的孤独与希望都画在了那幅画里,留给了明楼。


明楼去机场接阿诚前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家园》。这幅画和阿诚一样,生命力顽强。

他曾无数次抬头看天空中飞过的飞机,心里埋怨着那个冷血的东西带走了他的阿诚。

现在那个冷血的东西又把他的阿诚带回来了。

看着阿诚走过来的时候,明楼有一瞬间的恍神。眼前阿诚有些佝偻的身子和他印象中那个走路带风的身影合在了一起。

阿诚已经老得让明楼差点认不出来了,但是他身上的清澈与蓬勃似乎凝固在了岁月里。

阿诚走到明楼面前,看着他的大哥。彼此的眼神都波澜不惊,就像这三十年的分离只不过是一瞬间。

“飞机好快啊,只用了三个小时就到了。”阿诚笑着对明楼说,仿若五十年前他第一次跟着明楼坐飞机去巴黎时一样。

明楼没有责怪阿诚的幼稚。他知道阿诚没说出来的话。

可是我飞过这段距离却用了三十年。

明楼有很多话想问阿诚。他想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枪伤还疼不疼,当年如何逃过了那场清洗。

可是当他和阿诚互相搀扶着走到阳光下时,他只是轻轻地说:“我们回家看看那棵杨梅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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